崖柏

天天开心

ooc 无差 师生paro




天自清早,还是晴的;到了下午,便阴而热,热得人像是一头扎进棉花被里,走几步路已觉呼吸不畅,闷出一身细汗。同样令人呼吸不畅的,还有临近期末而码得满满当当的教室。每个人都埋首,成最无情的杀手,笔尖死命戳着资料,打印纸上画下一条一条五彩斑斓的杠线,横竖的字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矩阵,不多时逆时针旋转开来,变成一个无底漩涡。第一个背起书包走出教室的人把坏了的门弄出吱呀一声响,其他人抬头远目,行注视礼,以为他是复习到已臻化境的英雄,于是更加不甘示弱,奋笔疾书,继续学习十页纸。


第一个从教室里走出去的人是俏如来。他本来也要做那座位上的螺丝钉,一动不动到深夜。法学生的期末永远过得那么糟糕,白天黑夜混在一起,什么都背了,什么都没背。字字句句筑起一道抽象的城堡,模糊的正义插在塔楼最高处,谁都有想法,谁都没有想法。什么时候他们给了他一只破矛,让他做预备役守夜人,已不可考,或者说是子承父业,有人不愿意,就要有人愿意。戏本总得有人扮起来唱才不致失传。前天他拿着参赛论文的初稿去面见导师,默教授的金尖钢笔和他人一样锐利,黑字叠着红线,叫人头晕目眩。"逻辑混乱,如果只有这种水平,我不认为你有浪费评委时间的必要。"但还是在纸的后面写了几句言简意赅的意见。默教授从不跟他讲公平正义,或许更多和他讲不公与不义,然而他仍然不免从他冷峻的唯物主义里嗅到温情的气息——好像温情惧场,和他手里得到的破矛一样温情。而这种温情有时候使人更痛苦。他把论文从桌子上捡起来,在手里捋了捋,告辞出门。拉开门前他从门边侧墙上粘着的一面镜子里看到高束起来的红发,方才他挨骂时兴许隐在格子间里。他的眼皮跳了跳。


外面哗啦啦地开始下雨。校园绿化做得太好,此时看起来就颇像原始丛林。多亏下午出门前带了伞,这时候不至于寸步难行。上次也是一样被雨赶在檐下,周遭同学有亲友的跟着亲友,有家属的跟着家属,无依无靠的索性直接奔进雨里。但他那天手里抱着书,书是高贵知识的物质体,相当于印着神佛的挂画,他有一点小矫情,认为那是不能被亵渎的,于是只能盘桓在门厅等雨停。一把撑开的黑伞不知道什么时候罩过来:"俏如来?我可以带你一段。"


他不想跟赤羽走,但他还是走了,因为在赤羽这种人面前说谎不是理性人的作为。他从大脑里搜刮了几个问题来问,得到了在课堂上一样细致的解答。但是问题总是有问完的时候,路却该死的漫长。"赤羽老师要去哪里?"他最终问了一个和学术无关的社交性话题。


"坐校车回家。"他回答道。家属院在另外一个校区。"那还是挺远的,赤羽老师每天来来回回,很辛苦。"


俏如来听到赤羽轻轻笑了一声,心跳应激反应般滞了一拍。雨毫无章法地下,叶片成了弹跳床,水珠乱溅,微微打湿了他的衣服和脸颊。他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,然后赤羽道:"俏如来,有兴趣做我的研究生吗?"


他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兴趣当然是有的,想当然是想的,能当然是不能的。但是对方似乎没打算给他时间为难,而是立即收回了邀请:"玩笑而已,不必紧张,我知道你已有安排。"


赤羽把伞给了他,并说有空还他就行。他抖了抖手里的伞,发现自己今天阴差阳错抓走了赤羽那把伞。他本来想上周同一时间上课的时候去还,但是助教临时通知停课,他只好收在柜子里。偶尔目光扫到,带来一阵愣怔。是谁的伞啊?他们问。认识的人的。他说。


银燕刚结了几门课,约他吃晚饭,同行有剑无极有凤蝶。他挺喜欢与他们一起吃饭,聊一些琐碎的事情,或者单纯听他们打嘴架也有趣味。他撑伞站在大门外等他们,心想也许会碰见赤羽。到时候怎么解释这把伞?他其实已不该再用。


但这是他的伞。所以一切都很难说。


等了一刻钟,校门口来来回回的人走了好几波,不见应约的人。手机屏幕溅上一大滴水珠,把屏幕上的字都发散得大了些。他开始感觉有点冷,准备问问银燕怎么没来,却发现他早发了信息给他,他自习时没看见:大哥,明天再一起吃晚饭,剑无极晚上要去看风间始的足球比赛。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傻傻等的孤家寡人,凄风苦雨里,倍觉无趣,甚至有点微愠。但终究是气自己。


俏如来决定自己去吃。


公交亭下站着一只淋湿的卷毛狗。它的毛直垂着,像不理发的流浪汉。他看了它一眼,于是它便远远跟着他走。走到一半,它不再跟了。也许它把他记成了什么人,记成它那对家的记忆中残存的美好部分,将要回心转意,把它从寒冷和流离中解脱出来。


然后它又发现自己认错了人。


他叹了口气,过马路前回头看了看那只狗。它仍然在半路彷徨。他忽然想哭,但是他忍住了。他感觉那只狗好像影射着他的未来——一样狼狈、徘徊、更多的是孤独。他们把天下苍生的概念塞给他,让他去消化和理解应有的爱,然而这世界的阴冷往往不如这场雨清爽。只是他仍然接受了——因为他虽然往往很失望,却又不能不理解他们。极可恨也极可爱的人们。


学校东门外有一排餐馆,大的小的,塞得整齐。中间梳齿般穿插有小巷,穿进去,是另一个灰头土脸又活色生香的天堂——只是门面比主街上更小。他选了平素常去的小面馆,往常这时候要在门口无聊排上二十分钟才有位置,今天的火爆被大雨浇熄了。面馆小得可怜,小得摆下四个桌子就再也没位置,正好最里面一张桌子是空的。老板娘很认识他,尽管她的方言他听得半懂不懂。有时候他会听到一些食客和她用同样的方言交谈,那时她显得很欢喜。“好像回家了。”她对他说。


俏如来把伞收了,在门外抖了抖水,仔细叠起来卷好。他向来有耐心做这种事,耐心是一门必修课。“蘑菇汤面?”他笑着点了点头。


赤羽出现在门外时他正在一边搓手指,一边回复遗漏的消息。颈椎酸疼,他把手机举起来看,刚好看到店门口的赤羽。他的红发,在这样一个晦暗的天气里,很难不叫人注意到。店里已经没位置了,除了他这张桌,其他桌子都至少坐了两个人。


这是个难缠的雨天。


于是他站起来,朝门口挥了挥手,道:“赤羽先生!”


赤羽提着伞走过来,俏如来注意到他拿的是另一把黑伞。他应该有很多把黑伞,他忽然没理由地想。赤羽看到白发的青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什么,又挪回视线,他的赭红色睫毛微抖,神情专注却恍惚。直到他拉开椅子坐下,他仿佛才回过神来,问他:“赤羽先生怎么来这边吃饭?”


赤羽道:“下雨了,人就想偷懒。你呢?”


“银燕约我吃晚饭,但是他晚上有事,不能来了。”


“如此,倒是赤羽有幸得到了这个机会。”


“赤羽先生说笑了,俏如来不敢当。”


赤羽笑笑,不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。他道:“有什么推荐吗?”


“都很好吃,赤羽先生可以随便点。”他说,“如果吃清淡,可以点牛肉面……喜欢辣一点,可以点生椒面……喜欢清爽一点,也可以试试凉面……但是今天天气比较冷。”


“好。”俏如来听到他点了一份牛肉面。


然后他们各自等自己的面。蘑菇汤面理所当然地先上桌,但先动筷却不够礼貌。“先吃吧,不必等。”赤羽道。


但他还是执意等到赤羽的面上桌才肯动筷。吃饭的时候不说太多话,史家人的餐桌教育通常发生在吃过饭以后。赤羽显然也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长篇大论,因此这顿饭吃得出乎意料地安静。每个人只是低头吸吮碗里的细面,喝几口汤,偶尔交流一下感想。俏如来感觉到他的心狂跳之后回落,最后几乎感知不到,听不见。他的手又开始冷了。


“很好吃。”赤羽道。


“学校旁边的店很少有不好吃的。”他又道,"下次赤羽先生不愿做饭的时候,俏如来可以带您去吃。"他用手指抚了抚桌面上玻璃板的划痕,然后感到赤羽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停。"抱歉,是我太超过了。"


"还没有听到回答,就急着收回邀请吗?"


"赤羽先生不也是同样?"


"你已有安排,我怎敢和苍离先生抢学生?"赤羽说,他风衣的领子整洁而熨贴,"但是我没有安排,俏如来。"


面汤已经冷了,他舀起一勺,慢慢地喝了一口,菌菇的味道开始有些腻人了。


"那就恕俏如来打扰了。"


门口的雨还在下,路面积起一滩又一滩污水,飘着枯黄的叶。他们同时撑开伞,两把一样的伞,并排挨着,隔开两个世界。"抱歉,今天又用了赤羽先生的伞。"


"伞本就是拿来用的。"


"但不是俏如来的东西,我怎敢心安理得?"


"那么,我送与你。"


俏如来摇了摇头,"不,终究是要还给您的。"


赤羽若有所思地沉默,然后道:"也好。"


他们一同撑伞走到分别的路口,红绿灯在阴晦的天气里亮得刺眼。赤羽忽然想到那天在办公室里,他偷听默苍离挑剔俏如来的论文之后两个人的对白。


赤羽道:“何必?”


默苍离道:“太在乎了,赤羽。你不堪一击的最大破绽。”


的确是这样的。太在乎了,而他作为一个过客,是不应该这样在乎的。又如果说,倘若因为这种在乎而使他产生依恋,于他来说是更大的罪过——


他是将要在众生苦里滚过的,由是他才有最强大的也最敏感的心脏。他不能有错,不能有脆弱,如同阿喀琉斯之踵,任何一点情怀和挂牵,对他也许都是危险的。


但是他终究和他的老师不太一样。


这样一把普通的伞,还和不还,给和不给,其实没有太大分别。只是借给他,就成了一笔非还不可的债,千山万水间,人都走散,还记得借来的伞,借伞的人。一点痴念。


赤羽道:“留着吧,有空再还我。”




俏如来独自一人走过了马路,赤羽目视他走远。公交亭下已经没有了小狗。


他仍然想哭,但是他忍住了。










fin.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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